《可怜白发生》第001章 追杀

  北邙山脉巍峨耸立在黑水河畔,如同一位参天巨人穷尽无数岁月追逐太阳最终无果一般颓然坐在地上,春去秋来,脚畔的河水蜿蜒流淌,像是沧浪之水,濯洗着巨人疲惫的双脚。
  今日的天空格外的阴沉,山腰早已雾霭茫茫,黑云低垂,想必即将迎来一场暴雨,此时正值梅雨时节,山脚下一个小村落中有一些袅袅炊烟,山中雾气本就比平原城镇要重,还未下雨,屋顶瓦片便已经有些湿润,几个早起的老人抬头看了看天,摇头感叹一场秋雨一场凉,相互抱怨着不知道能不能熬过今年,捶着身上因为多年风湿而在雨水来临前格外疼痛的关节部位,颤颤巍巍的各自朝自己家中走去。
  村子不大,村西口有一片杏子林,这些乡野村夫想要换一些银钱为家中孩子凑些私塾费用便指望着这片杏子林,毕竟是在北邙山下,土地的肥沃程度自然是远远比不得江南水乡,所幸村子中人口不多,仅有的几亩良田虽然不能让村民能够种出多余的粮食卖钱,却也能够保障大家不饿肚子,只是一旦遇上个头疼脑热,免不了得一阵折腾,一些普通的症状也只是村长帮忙开两幅方子,拣选一些现有的药材熬水喝,要是病的再重些,便只有掰着手指头过日子了。
  鸡鸣既起犬吠便止,靠土地吃饭的人没有睡懒觉的习惯,大都早早起床,从一些窗户里还能听见一些稚童的读书声,妇人们在做饭的同时还不忘唤几声自己的惫懒相公赶快收拾妥当好趁着还未下雨把屋子外面不能淋水的干燥物件儿搬到屋中,村子虽小,看上去却十分热闹。
  村子里有一条通往城镇的大路,要是住在城里的富家翁官家小姐想要坐着马车来踏踏青,自是不愿来到此处,因为这条所谓的大道其实并不比陇间田埂宽多少,堪堪够双马并驰。
  此时这条大路上,一匹墨色骏马驮着主人慌乱奔行,许是经历多日不曾停歇的奔驰,已经快到油尽灯枯的地步,马背上,是一个浑身裹在黑色缎子中的女子,头顶惟帽,骏马奔驰中劲风扑面,也只能看到惟帽下脸庞的些许轮廓,寻常眼力很难看出是一个女子,奈何她的某些特征太过明显,哪怕是黑缎裹着,两座山峰却如北邙山一般傲然挺拔,随着马蹄奔行,伴随着身子的起伏一上一下,若有血气方刚的书生踏青路过此地,想必就算是花丛老手也忍不住盯着那两处诱人风景不肯挪开视线。
  女子手中捏着一柄细长宝剑,看上去工艺繁琐,饰物极多,想来装饰比伤人的作用更大,仔细看去,剑身上有斑斑血迹,再看她一身黑衣之上一些地方颜色深沉,想必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斗。
  虽然已近深秋,照理说是不应该有雷电之声,可今日却有些蹊跷,黑云交错下,偶有电闪雷鸣,雷声低沉,仿若有人隔着几堵墙在地上敲击重锤,声响不大,却让人心生烦躁。
  黄畏生是杏花村中一个老实的庄稼汉,靠天吃饭,年前才成亲,每天最开心的事情就是瞧着将为人母的妻子愈发圆润的肚子发呆,妻子也很贤惠,自从嫁入黄家便将家中内务整理的井井有条,虽然因为怀了孩子不能帮他干农活,可每天扔下锄头回家后总有热气腾腾的粗茶淡饭摆在桌上,这让黄畏生很是知足,不知多少次摸着老婆的肚子感叹老天爷太过偏袒他给了他这么好一个妻子。
  没有经历过荣辱起伏,便不知这世间有太多奢侈是他一个庄稼汉一辈子连想也不敢想的东西,但是腐草之虫,可以为萤。又有多少人享受着天底下最奢侈的东西时,却终日为后庭之争焦头烂额
  天光大亮,山间雾气深重,站在高处朝下望去,炊烟袅袅,与雾气缠绵,衬托的村子茅屋如同神界仙人结庐而居。
  黄畏生告别妻子,推来屋门,从门边提起锄头,抬头看了看雾霭沉沉的天空,从妻子手中接过一只斗笠,扛着锄头缓步走出村子,乡野村夫一年之中除了新年有些闲暇,其它时间便没有享受清闲的权利,哪怕天气再恶劣,也得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面朝黄土背朝天还得祈盼老天爷风调雨顺。
  村子外面便是那一片并不算大的水田,现在正值禾苗抽穗,更是没有半刻清闲,加之黑水河畔最让人揪心的梅雨,让本就土地贫瘠的稻田更加雪上加霜。黄畏生走在田埂上,其实他的脾气并不算好,除了在妻子面前,从来都很吝啬笑脸,小时候跟着镇上拳脚功夫最好的人学过一些把事,不能说武功盖世,再不济也比普通人多膀子力气,所以他从没觉得田间农活累,娶了那个心地善良的女子为妻后,便愈发觉得浑身都是劲儿,恨不得能把田里的苗苗当娃一样养,只想着能让她和他们的孩子过上更好的生活,甚至想着那个还没出生便已经取好名字的孩子将来能够捧着圣贤书读几句关关雎鸠,想到这里黄畏生打心眼里觉得开心。
  田地越是贫瘠,田埂便越是狭窄,多种一株苗,便能多一分收成,绿意葱茏的田垄上,沉闷的马蹄声在这清脆山谷中愈发格格不入,伴随着一声马嘶,那匹通体墨色的骏马出现在拐角处,田垄之间没有岔路,此时的黄畏生便与那匹骏马就这样狭路相逢。
  他记起了妻子在嫁入家门的那一天,他出门相迎,没有嫁妆没有轿子的妻子就披着一张红盖头站在门口,他一时慌神,木讷的说不出话,红盖头下传出她温糯的嗓音缓缓道:“狭路相逢勇者胜,你退还是我退”然后他抬起头,看着妻子一只手将鲜红的盖头掀起一角,笑意盈盈的望着他。从那以后,这个从小拿起书本的日子总计不超过一个时辰的他就学会了狭路相逢勇者胜这个道理,而不管是当时还是现在在他心中都很有文化的妻子就是他不能后退的唯一理由,哪怕那个和其他农村妇女没有多大区别的女人至今也再也没有说出过一句他听不懂或者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懂的话,但这并不妨碍她成为自己的天,需要努力挺直脊梁才能勉强撑起的天空。
  马背上的那人可没有愣神的功夫,狭窄的田埂让她没有别的选择,后方穷追不舍的饿狼让她没有退路,上天给了她一个不能选择的选择题,要么从这个并不算高大的男人身上踏过去,要么下马等待追兵将自己砍成肉泥。
  一声闷响,昏暗的天空被一道划破整个天际的闪电照耀的透亮,倾盆大雨如同河水决堤一般倾泻而下,黑色骏马离黄畏生已经不足十丈,以骏马的速度,仅需两个呼吸便能将这个拿着一根锄头拦路的汉子撞飞,马背上的女子大喊一声,声音清脆,伴随着马蹄声传入黄畏生的耳膜:“快让开。”再来不及多说一个字。
  拐角处,再次传来隆隆马蹄声,几个黑色劲装男子嘴角狞笑,当前一骑舔了舔嘴角的雨水,手不自觉的抚上右侧肩胛,那里有一道深可见骨的剑痕,钻心的疼痛让他的脸都有些扭曲,喉咙中发出如野兽般低沉的嘶吼。
  黄畏生斜扬锄头,只等着黑马撞来时砸到黑马腹部将其砸飞,乡野村夫或许很难理解他这么一个一辈子都没有走出过方圆一百里之外的老实人怎么会有如此大的胆量,这就如同有些人哪怕是抓烂脑袋也想不通那些钟鸣鼎食的家伙是如何赚钱的一样,黑马上黑衣下的女子惟帽被劲风吹的高高扬起,露出了那张惊艳世人的脸庞,一滴雨珠从她的额头滑落至嘴唇,脸上焦急之色尽显,眸中却更加倔强,见离自己不远的男子斜扬起的锄头,手中宝剑斜下方点去,作势便要削掉眼前男子整只手臂。曾几何时,自己也端坐闺阁红袖添香,但看看当下,这几日死在自己手上的人岂是这双沾满血腥的手能数清的
  黄畏生的这个名字让他曾经被不少人耻笑,怕活着怎么不去死呢他一个小农民,无非就是想让铁蹄止于身前,好让身后妻子所在的村落免受无妄之灾,真的就这么难吗小人物真的就活该活在大人物的胯下苟延残喘带着不甘与愤怒,手中铁锄更是迅猛,眼见就要将这匹鬃毛杂乱却丝毫掩饰不了其神骏的宝驹砸成一滩烂泥,却陡然间感觉手上一轻,像是用尽了浑身力气去打一只飞舞在空中的蚊子一般,这让他不免一个趔趄,手上的锄头已经断为两截,原本应该削在他手臂上的宝剑在空中划出一个弧度,还来不及多想,便听到耳畔骏马呼啸而过,伴随着一道清冷却好听的声音:“对不住了。”接着就感觉身子一轻,腰身如同河虾一般弯起,腹部传来一阵剧痛,整个人朝稻田中倒飞出去,狭窄田埂上的泥泞被马蹄践起,有两点泥水砸在脸上,冰凉的很。
  他回头望着那匹黑色骏马朝村子所在的方向奔去,眼中燃起一丝光辉,这个女子,似乎并不是那些到处作恶的纨绔富家子。耳畔又再次想起隆隆马蹄声,刚刚燃起的希望像是被一整缸凉水扑灭,因为他清晰的看到,这几人的衣襟之上,有几滩还未干涸彻底的血迹,雨水冲刷,泥泞地上殷红点点,来不及多想,将手中断掉的锄头,应该说断成两截的木棒,奋力的刺向奔袭而过的几人,为首那人只是眼角余光扫了他一眼便没有停留,继续前冲,瞬间第二骑便呼啸而过,手摸剑柄却来不及出鞘,双腿一夹马腹躲过被宝剑削成平尖的木棒,黄畏生只听见耳畔传来一声废物,还没闭上的眼睛便模糊瞧见第三骑飞速掠过,然后感觉脖子一凉,也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泥泞,便连最简单的呼吸也不能做到了。
  小人物的尊严,妻子白皙却有些粗糙的手,恐怕再也摸不到了。
  余光尽头,只能看见,先后四骑,在雨幕中朝着杏花村的方向狂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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